湖州东南的练市古镇，风清云淡。运河古道像一条白练，经这里向东缓缓流向茅盾故乡乌镇，汇入京杭大运河。静游古镇，岁月留存的履痕给人一种尘世未染之感。

匆匆穿过镇北新开发的商业街，辗转到了镇南，脚步忽然变得缓慢起来。原来，眼前兀然高耸的石拱古桥，令人意识到临近时空的窗口。刚才不绝于耳的汽车喇叭声、游戏机声，仿佛一下子被古韵筛选得寂然无声；或者说，经过什么变频，切换成小桥流水布衣人家。

过桥便是古镇的南大街，尚在尘封之中，时间在这里凝固。青石板路两旁，是砖木结构的棕褐色二层楼房，上面是窄溜溜清朗朗的天。正午的阳光在路面投下一道曲折的暗影。老人坐在门前竹椅上，跟老街朝夕相处，日子像池水一样平静。见有稀客来，露出亲和善意的笑脸，从容让座。只有这种氛围里，你才能领略“人之初”的淳朴。

徜徉在南大街，就像走在自家廊檐下，你完全可以放宽心，不用顾虑钱包被窃，不用担心上当受骗，而且平添一份难得的尊重。不是么？有一家小茶馆敞着店门，里面空无一人。门口方桌摆着装有玻璃的长方形扁木匣子，里面是“利群”、“大红鹰”、“红双喜”、“雄狮”之类的香烟。若有人将玻璃轻轻一抽，很容易白拿走几包香烟。而在这里，居然“道”不拾遗。店堂里有几张茶桌、条凳，桌上摆茶杯。再里面是临河的一排窗户，靠窗的桌上有十来把塑壳热水瓶。犄角搭锅灶，搁茶壶。此刻，早茶已散，午茶未续，想必主人家放心地串门去了。哦，怎么不把门带上？兴许是真诚待人的老圃家风。

街中段的西仁桥，也叫“志茂桥”，横跨练河，襟袖古老的西大街、南大街。登上桥头，只见濒河而筑的民居伫立在高高的驳墈上，间或有一丛丛绿色树冠跃出河面，点缀在民居的棕褐色里。河水依偎在它们脚下，逶迤流淌。鱼鳞似的瓦背黑压压的，斜斜地覆盖着楼屋。屋檐庇护着楼窗，以及楼下的腰檐、栅板、门窗。临河的门边有石级，斜斜地延伸到河埠。有的门前铺设小平台，三面凌空，钓台似的，主人开门不会失足掉进河里？那一定是练市人心地平和所致吧！

转悠之际，过西仁桥，徜徉在西大街。这里曾经门庭若市，如今，店铺有的搬迁，有的歇业，关着排门，窄窄的街面显得空旷，且清静整洁。听说传统特产酱羊肉很有名。烹饪时，将羊肉切成大块入锅，佐以黄酒、酱油、食糖、红枣、生姜烹制而成，精而不油，酥儿不腻，香而不膻，色泽红亮，秋冬面市，香飘满街。据传朱元璋起义时曾遭元兵追杀，南下避难途经练市，品尝酱羊肉后赞不绝口。明太祖登基后，这道美味成为贡品。向屋檐下闲聊的街坊打听，街上还有一家老蔡羊肉铺子，掌柜叫阿林，曾在湖州经营，后来练市，每逢冬天开锅，烹制酱羊肉。时下春暖，错过了品尝的机会。

路过一户百姓人家，门扉敞开，不经意瞥见堂前挂着的一幅立轴，颇有几分风雅，下意识驻足观赏。书法线条流畅，结体秀美，有明代书画家赵孟頫帖意。揣摩之际，里面出来一位主妇。我甚感冒昧，只为艺术所吸引。主妇落落大方，和蔼相邀。于是进屋，近距离欣赏墨宝，内容是唐代杜牧的七绝《江南春》，落款姓氏未考。正要告辞退出，忽听楼梯响，循声一看，男主人已经站在后轩门口。他大约听到刚才的动静了。我说明来意，他热诚邀请客堂小坐，主妇随即沏上一杯香茗。环视后轩，排窗面南临河，边有小门，有石级可通河埠。门口一侧搁着盆花，添几分雅致。闲谈间，知道主人姓朱，是镇上练溪小学的教师，爱好书法，挂在堂前的条幅是朋友送的。他提到毗邻的双林镇还是书画家费新我先生的故乡。费氏从小爱好书画，年轻时到上海一家商号谋生，后弃职潜心书画艺术，中年时因右手腕疾患，遂改用左手执笔，技艺精湛，闻名海内外……乡邻之誉溢于言表。

朱老师还讲起一段名人轶事，那就是桐乡石门人氏、漫画家丰子恺先生与练市有着不解之缘。丰子恺有个姐姐早年嫁在练市开洋行的周家，青年子恺与姐丈周印池之弟周小白常相往来，秉烛纵谈人生，成为至交。1937年抗战爆发，石门沦陷，丰子恺避难于乡下南沈浜蒋姓亲戚家，离练市很近，曾每日向周氏姐丈家借报，以晓战事。练市沦陷后，又携家眷乘夜船经悦鸿村（今练市镇悦新村）去杭州，转辗桐庐，跋涉江西、湖南以至广西、贵州、四川，经历了其长达八年的“艺术的避难”之旅。1946年冬，丰子恺刚从重庆回到上海，便匆匆赶来练市看望其外甥女、练溪小学创始人周志澄，并探讨办学之道。其间，为练市各界人士讲学，为练溪小学题写“崇本思源”匾额……时光在香茗袅袅中流逝。为答谢主人一家的好客，我以原创出版的小说《春潭》相赠。主人当场挥毫泼墨，书条幅回赠。

过仁寿桥来到东大街。老屋传出越剧《黛玉葬花》的唱腔，给百年孤独的老街平添一份坦然。屋后河对岸的田野上，翠竹桑林，金灿灿的油菜花生机盎然。据镇志，此处为古练市集镇，相传两千多年前，因乡人购琏成市，故名“琏市”。三国时，东吴大将军、诸葛亮之兄诸葛瑾设置巡幕府屯兵于此，屡建奇功，改名“巡幕镇”。清同治九年（1870）始称练市。在宋元明时期，商贾云集，市井繁荣，首富沈氏筑有西楼，房5千余间，“壮丽甲一镇”。然而，沧海桑田，几经战火，繁华落尽，巡幕潭边的九天阁、文兴桥畔的沈氏豪宅、选编《唐宋八大家文钞》的明代进士茅坤刻刊著书处“书街”等名胜古迹，均随历史风雨而去，惟有古镇深藏的那份淳朴民风，像无形资产一样注册在历史的履痕里。

【故地重游•后记】曾闻练市烹制传统酱羊肉，每逢冬天下锅,柴火慢炖。前次来练市，时已春暖。这次重游，乃疫后癸卯腊月，以品尝酱羊肉，老酒是店家免费供应的，就看你的海量了。烫热的黄酒，就着美味羊排。慢悠悠，啜一口老酒，品味酥烂咸甜，微醺在渐行渐近的小镇年味里……

漫步城南，河边静悄悄。据说前两年开展整治工程。南大街的连云桥、安济桥尚在，而那家老茶馆已无觅处；在西大街，残存一溜枕水民居，是古镇的最后守望。当年练溪小学朱老师府上老宅，未尝寻觅；东大街仅存一小段，三米宽的青石板老街已改建历史文化街，店铺毗邻，诸如玺物时装、茶空间、燕京9号、霸王茶姬、时光邮局……古今交融，时尚文艺。周边，还有布谷里文化商业街区、富有时代特色的练市粮仓群。新建的练市大运河历史文化馆，涵盖了千年古镇的沧桑变迁。

2004/4/22 于练市西仁桥畔 2024/1/30 重游 夜宿练市古镇 2/24-25后记（史料据练溪小学朱老师介绍及古镇碑记 在此致谢） 图文版载2024/2/29 草木皆醉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