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项依刘我大难……分湖便是子陵滩”；“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这是两位诗友——民国元老柳亚子与共和国领袖毛泽东的唱和，脍炙人口，又耐人寻味。早春二月，慕名造访吴江黎里镇柳亚子故居。

乡村田野里，一垄垄油菜花金黄，生机盎然。大浦河呈丁字形流经镇南老街，一座座古桥卧波，平和恬静。从黎新桥往东折入中心街，沿河走过30几家门面，见一座大开间二层楼清代民居，面街临河，便是先生的故居了。这里原是清朝乾隆时工部尚书周元理私宅，前后6进，占地三千余平米。太平天国时曾设太平军将领行辕。柳亚子（1887-1958）世居分湖北厍乡大胜村，第宅为倭寇所毁，1898年柳氏12岁，随家移居黎里镇，后迁居于此。

故居门额“柳亚子纪念馆”，系民革中央主席屈武题赠。二进门额“柳亚子先生故居”，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廖承志题赠。天井植含笑、腊梅，清雅幽静。

跨入二进茶厅，方砖铺地，庄严静穆。现为纪念馆序厅，正中是柳亚子半身汉白玉塑像，塑像座基镌刻邓颖超题词“柳亚子先生像”。两侧有周恩来题赠的楹联“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令人注目的是，两侧满壁巨幅诗词手迹，白底黑字，潇洒开阔。一是毛泽东《沁园春•雪》，一是柳亚子《沁园春次韵和湘潭毛润之咏雪之作》。前者放怀纵笔，大气磅礴，尽现草圣怀素神韵；后者峻拔刚断，妙腕独运，深得唐人孙过庭《书谱》笔意。史载，柳是毛泽东在广州第一次国共合作时结识的老朋友，时任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1945年8月毛泽东赴重庆谈判时，与阔别19年的老友重逢。席间，柳赠毛泽东七律一首，盛赞“弥天大勇诚能格……霖雨苍生新建国”，并索句。毛泽东离渝前手书1936年《沁园春•雪》相赠。柳捧读再三，直呼“大作，大作”！很快奉和“中华兴美多娇，咋千古词人共折腰。看黄州太守，犹输气概，稼轩居士，祗解牢骚……君与我，要上天下地把握今朝”，可谓推心置腹。毛泽东赞柳词“中国有词以来第一作乎”。政治领袖与民主战士以诗词唱和，情谊甚笃。

以诗文会友，以书画馈赠，古今亦然。三进正厅，高悬“赐福堂”匾，黑底镏金，系乾隆年间大学士嵇璜奉皇上赐书题赠宅主，中堂有明朝董其昌书《鲁公赠裴将军诗》8屏条幅拓片。天井左侧有“祝寿图碑”，系嘉庆年间画家张问陶与书法家、体仁阁大学士“刘罗锅”刘墉合作，为太学候选抵察使冯珍祝寿。天井右侧“梅花碑”，相传乾隆四十七年，工部尚书周元理引疾乞休，皇上念其功绩，赐书“福”字匾及珍物，内有梅花图，乃乾隆5次下江南驻跸姑苏行宫时丹青御笔，引录《咏梅赋》为唐人宋璟所作。宋璟二度出任宰相，革除前弊，选拔人才，品格为乾隆推崇。周元理将御赐勒石置黎州学舍，曰“石香春色”。伫立白玉兰树下俯察梅花碑，但见古梅劲秀，御笔潇洒。哦，妙笔丹青《梅花图》的乾隆，跟吟诵《沁园春•雪》的毛泽东，均有风雅之举；且馈赠、唱和的对象周元理、柳亚子竟先后寓居于此，是否有某种性情志趣乃至“缘分”的巧合呢？

生活起居楼在第四进，楼名“拜孙悼李”，“孙”指孙中山，“李”音“列”即列宁。1919年后，柳受十月革命感召。1922年柳自称“列宁弟子”，刻印章“亲炙中山，私淑列宁”。

沿着窄窄的楼梯拾级而上，似在追溯柳公的生活轨迹。昔日烟火杳然，踪迹依稀可辨。楼上卧室4间，依次为柳亚子夫妇、女儿无非、无垢、儿子无忌、母亲费氏所居。室内深咖啡家具原件因年深日久而黯然，而部分家具款式及边沿镶嵌的西式图案，暗示主人的择物取向。春光从敞开的南窗照进来，和煦而静谧，使尘封的西式镂花图案呈现几许亮色，仿佛诗人早期信仰法国卢梭“天赋人权思想”的浮光掠影。柳氏受欧洲民主思想熏陶，1903年长诗《放歌》“我思欧洲人，贤哲用斗量……卢梭第一人，铜像巍天阙”。16岁革命少年一度将名字“柳慰高”改为“柳人权”，字“亚卢”，一心要做亚洲卢梭。

绕走马堂楼可抵第五进藏书楼，曾藏书44000册。1950年柳公重返故里，将藏书悉数捐赠上海图书馆。西侧室内有“复壁”，仍显神秘。据史料，1927年5月8日深夜，柳遭军警追捕，在夫人郑佩宜帮助下藏身于复壁内，口占绝命诗“长啸一声归去矣，世间竖子竟成名”。老宅房间百余，黑灯瞎火，军警仅靠手电，错抓了做客的妹夫。柳乔装农妇，连夜乘舟辗转上海流亡日本。翌年，浑身是胆返沪，继续投身革命。1932年，郁达夫在上海聚丰园宴请鲁迅，柳作陪。日后，鲁迅为柳书赠条幅《自嘲》诗，用“破帽遮颜过闹市”暗喻遭受白色恐怖迫害，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战斗精神互勉。

来到楼下会客厅，见中堂山水画，意境高远深邃。对联为柳公亲笔所书“少年虽亦薄汤武，许身何必定夔皋”，引自中国改良主义运动先驱人物清代龚自珍诗句。东首有书斋“磨剑室”，取名源于唐代贾岛《侠客》“十年磨一剑”诗句。南窗有孙中山铜像。柳在此磨“剑”嚯嚯，倥偬风姿尽洒笔端，跃然纸上，出鞘《磨剑室诗词集》、《磨剑室文集》等。

故居第五进与第六进之间的庭院内，新辟“柳氏家谱碑廊”。36块碑刻记载柳氏上五代情状事迹。据载，诗人祖籍浙江慈溪，明末避乱迁吴江县北厍乡。柳家自高祖始，书香门第，世代秀才。柳从小随母学唐诗，受父亲影响拥护变法维新，虽晚清秀才，但追求民主进步。

举目故居赐福堂陈列厅，照片、手迹、实物刻录了柳亚子热血高歌行进的足迹。史料显示，1906年，19岁的同盟会员柳亚子在吴淞口外轮上秘密谒见孙中山。1909年与陈去病等组织反清文学团体南社，曾聚会周庄迷楼酒肆赋诗抨击时弊。1921年孙中山在广州就任非常大总统，柳赋诗“我亦雄心犹健在，梦中无路请长缨”庆贺，一度出任孙氏私人秘书。展厅橱窗里有一帧照片，系1924年宋庆龄亲笔题照“与孙中山日本东京婚后合影”赠柳氏夫妇。展品中，有抗战时柳的诗作“世界光明两灯塔，延安遥接莫斯科。”社会上将宋庆龄何香凝柳亚子同尊为“国党三仁”。1947年10月柳在浙大学生领袖于子三追悼会上，像闻一多拍案而起。上海地下党组织获悉军统特务追杀令，密告柳，柳化名飞香港，再度虎口脱险。

另一诗稿手迹展示了柳亚子犹如“姜太公遇文王”：“六十三龄万里程，前途真喜向光明。乘风破浪平生意，席卷南溟下北溟。”伏枥老骥跃马槽，昂首奋蹄，意气风发。柳于1949年2月28日奉毛泽东电召，大有杜甫“漫卷诗书喜欲狂”的豪兴，与陈叔通叶圣陶曹禺等一批民主人士从香港北行。3月18日抵北平，柳赋诗“尊酒碧云应告慰，人民已见太平年”。

有一帧照片解密领袖与诗友之间的一段“唱和”，为1949年毛泽东在颐和园拜访柳亚子时所摄。据介绍，柳公素怀经纶济世大志。乘兴抵达北平后，虽下榻豪华的六国饭店，却因“赋闲”而自感失落，老夫聊发少年狂，赋诗“纷纭余子虎龙从……一代文豪应属我”。不久，柳移居颐和园益寿堂，正值中共中央争取南京国民党政府接受和平解决方案，望民主人士共同努力。诗翁“头颅早悔平生贱”，表示自己虽是国民党元老，但无能为力。紧接着毛泽东进入北平城，柳以诗代言，感事呈毛主席一首“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诗中引战国时齐人冯驩投靠孟尝君门下弹剑唱“长铗归来乎，食无鱼”自喻当时境况，表示待解放大军南下后，便效仿东汉严光，回故乡分湖归隐。知音毛泽东心照不宣，4月29日以七律《和柳亚子先生》重叙旧情，劝慰“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两天后恰逢五一节，又特地拜访。诗人“肝胆宁忘一寸丹”，激情应和“昆明湖水清如许，未必严光忆富江”，欣然留京待命。柳公特立独行，毛泽东心目中定位于“有骨气的旧文人”，开国后委以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中央文史馆副馆长等职，也不忘亲笔题赠北长安街柳公馆“上天下地庐”匾。

故居宅名“周赐福”内涵恩泽。我在想，纵观民主斗士柳亚子铿锵一生，风云变幻路漫漫，为真理上下求索，化险为夷，名声非凡。洋洋7000余首诗词如一部交响乐，谱写在各个历史转折关头的乐章抑扬顿挫，主旋律如毛泽东所言“慨当以慷”，而高潮则在49年2月底奉召北上至50年10月初应邀参加怀仁堂少数民族文艺晚会。万方乐奏，火树银花，柳即席赋词《浣溪沙》“良宵兴会更无前”；共和国缔造者王者风范，步其韵奉和“诗人兴会更无前”。与领袖赠答唱和，有郭沫若李淑一诸辈，唯柳亚子望其项背，仰或演绎现代版“周赐福”之殊荣。

2007/3/21 于江苏黎里镇 2023/12/23 配图（史料据古镇碑记及展厅介绍 图文版载2023/12/25 草木皆醉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