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刚忘了昨夜的梦，又分明看见梦里的一笑。”——胡适

有人说，西湖北山街飘曳着一缕民国风，私藏着“乱世中的自由绚烂，就像喜爱烟花绽放的瞬间”。我想，在已经“色彩斑驳”的民国风里，一批中西合璧的经典建筑恍若隔世，清淡中见高雅、明静里显庄重，牵系着过往的世事沉浮、爱恨情缘……

在杭州宝石山葛岭栖霞岭南麓，里西湖畔，林荫夹道，清幽恬静，唯车流鱼贯而行。当你看到背山面湖的别墅山庄民国建筑群，乃至南宋岳庙、清代海盐馆（广济麻风病院旧址），一蓑烟雨，几度春秋，能不思绪万千，浮想联翩？它们怎样走来，哪些随风而逝？还有几多风韵？

难以想象，当初这一带还是斜阳草树，荒郊土路。山林间散布着晋代葛洪结庐炼丹的抱朴道院，唐代凤林寺、招贤寺，五代吴越玛瑙寺，宋代宝云寺、智果寺、大佛寺……那座高耸的保俶塔峻峭、苍凉，聆听着周围寺观庵堂的晚钟。南宋时，权相贾似道从葛岭别业到城南凤凰山皇宫上朝，还需到里西湖码头（今北山街）借助舟楫横渡西湖。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广济医院（浙二医院前身）院长、传教士梅藤更或骑马或赶驴车，从直大方伯到里西湖13号（今北山街35号海盐馆）广济麻风病院（后搬迁，改为广济里西湖妇女养病别墅）巡诊。是年，上海最早的连锁企业“何锦丰洋广杂货号”老板、宁波人何葆龄在这里建了二层楼别墅何庄，进出也是借助于私家轿子包车（注1）游船。古道西风，行人香客竹杖芒鞋，青山夕照里。

1911年10月，武昌打响辛亥革命第一枪。是年11月，吴山上的国民革命军一炮命中营门口（今饮马井巷附近）清旗营将军署，旗杆轰然倒下。1912年7月，国民政府全线拆除湖滨旗营城墙，将封闭了二百余年的西湖变成了城中湖，开启了这条荒郊土路脱胎换骨的序幕，迈出了中西方加强交流的步伐。同年，南浔首富刘墉之子刘梯青在何庄咫尺之距建罗马式三层楼别墅孤云草舍。1913年，何庄主人何葆龄之子何积藩，从“沪杭铁路已开通三年，杭州成了上海后花园”感知春江水暖，发现商机，邀约拥有管理经验的朋友董锡赓任经理，将何庄整修后，开办新新旅馆，英文名“THE NEW HOTEL”，请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状元郎刘春霖（1872-1944）题写店名，旅游业曙光初现。

辛亥革命改天换地。1919年，这里修建了北新路（今北山街）。1922年，私营永华公司开通“湖滨-灵隐”公交车从这里经过。新新旅馆经理董锡赓如鱼得水，同年在何庄西侧建罗马式5层高楼董庄，即中楼，扩大经营。达官显贵青睐风水宝地，纷至沓来，涌现出坚匏别墅、陈蝶仙别墅、蒋经国别墅、浙赣铁路局、润庐、乐庐、如庐、省庐、静逸别墅、抱青别墅、王庄、菩提精舍、春润庐、秋水山庄、息庐、潘宅（怡庐）、西泠休养所、蝶来饭店、黄宾虹别墅、穗庐……堪称“民国建筑博物馆”。

其中，举世瞩目的西湖博览会在北山街隆重举行（注2）。1929年6月，为了纪念北伐胜利，国民政府首任浙江省主席张静江创办以“奖励实业，振兴文化”为主旨的西湖博览会，历时4个多月，中外与会者达2000余万人，全部展品达14.76万件。这是中国第一座会展类博览会，扬我国威，轰动海内外。

作为北山街民国建筑群的翘楚新新旅馆（新新饭店前身），则是贵客盈门，名流如云。民国名人及政要，诸如宋氏三姐妹、蒋氏父子、张静江、于右任、陈布雷、朱家骅……名师巨匠吴昌硕、蔡元培、胡适、鲁迅、郭沫若、陈寅恪、巴金、茅盾、李叔同、郁达夫、沈从文、徐志摩、戴望舒、丰子恺、林徽因、张爱玲、竺可桢、李四光、华罗庚、沙孟海、傅抱石、李可染……国际友人美国哲学家教育家杜威、英国哲学家罗素、诺奖得主印度诗人泰戈尔、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在此雅集、下榻。“乱世中的自由绚烂”如昨夜星辰，在历史的银河里闪烁。

北山街也曾春潮带雨，秋波留痕。1923年，胡适从沪抵杭，参加清代杭州知府林启纪念活动，下榻新新旅馆。期间，与正在杭州女师就读的梦中情人曹诚英久别重逢，随之开始了南高峰下的“烟霞洞之恋”。无奈世事更迭，鸿雁断绝，诀别天涯；1932年，上海报业界泰斗、《申报》总经理史量才为红颜知己、二房太太沈秋水在孤云草舍西面仿照《红楼梦》怡红院，建秋水山庄，筑爱巢以慰芳心。岂料，不久身随魂飞，佳人遁入空门；1935年，奥地利姑娘瓦格娜与公派维也纳受训的中国警官杜承荣相恋后，只身来华，在新新旅馆举行跨国婚礼。她与夫君“经风经雨”，相濡以沫60余载，可歌可泣；1946年，家住平海街板桥路的小家碧玉、国立艺专（今中国美院）油画系学生茅君瑶，与笕桥中央航校学员余其濂，几回回踏上北山街，登葛岭，初恋三年，情定初阳台。风云突变，演绎“旷世恋情”，留下刻骨铭心的“葛岭遗梦”（注3）。红尘滚滚，有多少爱情在这里播种，有多少姻缘在这里“共渡”……

也许你会说，北山街是时代的宠儿，从“荆钗布裙”变成了“旗袍丽人”。然而，她也经历战乱，经历时代变迁甚至疾风暴雨。当抗战爆发，杭州沦陷，海盐馆、新新旅馆、葛岭中西大饭店（抱青别墅旧址）……等被侵华日军占领。1949年后，新新旅馆、秋水山庄……等收归国有，作为省府招待所、工人休养所，也有的成了寻常百姓家……1966年，《大海航行KDS》响彻北山街，史无前例砸烂“封ZX”，岳庙竟未能幸免，陵园被炸，岳帅英魂在长眠中受惊，怒发冲冠，厉声喝问：“何来金兵？”秦桧沉湖灭顶之际，跪曰：“莫须有。”当今，一些游客闻说此事，感到惊讶、困惑：“连岳飞也敢动？”又如，明代宝石山摩崖造像也遭受严重损毁，众佛像面临厄运，念念有词：“阿弥陀佛，罪过罪过。”2023年初夏，偶遇“青自然”兴趣班周六活动。在残缺不全的摩崖造像前，小朋友们纷纷猜想：“虫子咬的？”“泥石流冲的？”……辅导员解释原委，惜一言难尽，祖国的花朵神情茫然……

也许你会说，北山街沐浴新时代的春风。哦，春回大地。1978年以来，新新旅馆联袂孤云草舍、秋水山庄、招贤寺，合并改制，请书法泰斗沙孟海题写“杭州新新饭店”，对外营业。之后，岳庙陵园得以修复，叶帅题匾“心昭天日”。尘封已久的北山街8号竖立“蒋经国旧居”文保石碑，玛瑙寺辟有前国民党主席连战的祖父连横纪念馆。1981年5月，首届电影金鸡奖、第四节电影百花奖在杭举行，组委会主要成员及获奖者，诸如夏衍、秦怡、白杨、刘晓庆、王馥荔、谢晋（金鸡奖《天云山传奇》最佳导演）、达式常（百花奖《燕归来》最佳男主）、张瑜（金鸡奖、百花奖《庐山恋》最佳女主）……等下榻新新饭店，星光灿烂。1984年，杭州饭店（建于1955年，唐代凤林寺、民国蝶来饭店旧址）与西泠饭店（建于1962年，民国西泠休养所旧址）合并，成为首家中外合资企业，冠名“杭州香格里拉饭店”，对外营业。2016年，新新饭店作为G20杭州峰会接待酒店，斥资进行整体提升（注4），其中，由国际知名设计师设计的“名宿十五房”系列（注5）成了一张精致的人文名片……北山街啊，在向人们讲述“春天的故事”……

也许你会说，除了招贤寺、玛瑙寺、岳庙，那些民国建筑该是“西风东渐”的遗存。是啊，那罗马式圆顶、涡轮浮雕圆柱长廊、饰花阳台栏杆、拱形门窗、彩色玻璃、马赛克拼花地砖，典雅气派；而海盐馆、坚匏别墅、菩提精舍、秋水山庄……等建筑的重檐门罩、漏窗回廊、假山池塘、月洞门、卵石小径，优雅柔媚，不乏传统的中国元素。在北山街“凝固的音乐”里，中西合璧，不是奥斯汀笔下西方贵族“傲慢与偏见”的符号，而是再现欧洲古典主义建筑的经典魅力；不是曹雪芹笔下东方王族“显赫与骄矜”的遗风，而是传承中国古典建筑的艺术意境。

当你漫步北山街，无论是“元老”级的玛瑙寺、智果寺山门、岳庙、海盐馆，还是新新饭店、秋水山庄、静逸别墅、西湖博览会工业馆……等老字号民国建筑，还是后起之秀的杭州饭店（今“香格里拉”），它们都是历史风云的见证者。从它们身上，你会想起民族英雄岳飞“还我河山”的浩然正气、尽忠报国的民族魂；想起苏东坡在杭为官时访谒智果寺、与道潜法师唱和往还的逸事；想起首届西湖博览会倾城欢腾、湖上架起木栈桥的盛况；想起民国时期各界名流你来我往、潮涨潮落的踪影；想起淡出政坛的张静江1938年携眷辗转海外、静逸别墅道一声“何日君再来”的惆怅；想起民国影后胡蝶与当红影星徐来光临蝶来饭店行开幕礼的风采；想起“旷世恋情”等一幕幕风花雪月却地久天长的情缘；想起共和国总理周公陪同外宾步入杭州饭店宴会厅潇洒沉稳的风度；想起从苏格兰不远万里而来的梅藤更医治麻风病人的义举、那幅与小患者互相鞠躬的照片……这些并不如烟的往事，从历史长廊接踵而至，仿佛昨日重现。<

进入新世纪，北山街拂去岁月风尘，淡扫蛾眉，略施粉黛。察其容，高雅华贵而不娇饰；品其性，精致婉约而不流俗，是苍天护佑，还是美人迟暮？报载，2007年春，新新饭店徐总从美国请来饭店原创始人董锡赓的儿子、世纪老人董炎山先生，座谈饭店当年模样，追溯历史原貌。2017年，90后“老刘老吴老郑”三闺蜜曾在周末走进新新饭店，一起入住“美龄房”，枕湖而眠，感言：“新新饭店真的很值得你来，无论住一夜，还是吃一顿饭，甚至只是逛逛里面的图书馆和博物馆，都很值得。因为踏入了新新饭店的大门，就好比打开了杭州的半部民国史。”那么，新新饭店作为北山街的缩影，作为“上海后花园”里的一颗明珠，风韵犹存，她的年轮里，该是浸润着怎样的“基因”呢？

在时缓时急的光阴流转中，北山街风情与西湖胜迹相得益彰。隔湖相望，那边的白堤，因为白娘子“断桥借伞”萌发凄美爱情的佳话而人头攒动；平湖秋月，因为月光与湖水交相辉映，产生“一色湖光万顷秋”而令人陶醉；孤山放鹤亭，因为林和靖的“梅妻鹤子”隐逸恬淡而暗香浮动；孤山林社，因为清代杭州知府林启创办求是书院（浙大前身）、蚕学馆（浙理工前身）和养正书塾（杭高、杭四中前身），开浙江近代教育先河而受人敬仰；西泠桥堍的“苏小小芳魂”，因为“几辈英雄拜倒石榴裙下”而慕名驻足……

北山街，也因为那一缕民国风，让怀旧的你流连忘返……挑灯梦回，中山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帝制，五四新文化运动拥护“德先生”、“赛先生”。在文化、服饰和建筑领域，“加强了中华传统美与西方古典美、摩登美的交流沟通”，新潮时髦又沉稳内敛——此乃中西交融的起步阶段，被誉为“中国的文艺复兴时期”，宛若“烟花绽放的瞬间”。

浮云流水，北山街物是人非。有的门掩黄昏，遗世独立，经开发利用，转型餐馆酒吧民宿商店或各类公司、机构，或进驻麦当劳、星巴克；也有的居住“72家房客”，沿袭市井烟火……从民国走来的自鸣钟，在这里早已停摆，时间仍在辗转回旋。曾几何时，进入了手机时代。故事翻篇，北山街那一缕风“色彩斑驳的风”，留下了独特的韵味，犹如茉莉余香，让你走进“一帘幽梦”里……

2023/3/7 于北山街 5/22-23 稿 5/25 访新新饭店 6/2-12 修改并配图（史料据北山街景点碑记、新新饭店《旅馆春秋》展示廊图文介绍及网络 下载图片据网络 在此一并致谢） 6/16 上传 是年，适逢新新饭店一百一十周年华诞，喜迎第19届杭州亚运会。（图文版载2023/6/16草木皆醉公众号）

【注1】包车：民国时期私家人力车，装潢精致。
【注2】首届西博会分设：革命纪念馆（设在平湖秋月和唐庄）、博物馆、馆艺术馆、农业馆、教育馆、卫生馆、丝绸馆、工业馆、特种陈列所和参考陈列所。
【注3】详见访谈录《旷世恋情》（2019年女主口述、丑丑撰稿）。相关阅读：旧痕遗梦——访《旷世恋情》相思地（载2020/6/18诸暨在线文学专区随笔札记专栏 图文版载2020/6/21草木皆醉公众号）
【注4】2002年，新新饭店收到法国设计公司的通知。作为当年的设计方，他们告知：“饭店80年的保养期已到，请注意使用安全。”接到通知后，饭店进行多次整修，最为彻底的是在2016年G20峰会之前那次。也因此，法国公司的职业道德和工作作风，受到中国人的赞许和敬佩。
【注5】新新饭店“名宿十五房”，是以曾经下榻饭店的15位文化名人命名的客房，赋予饭店独特的韵味，如：大学者（蔡元培）、藏晖堂（胡适）、百草园（鲁迅）、长亭外（李叔同）、家春秋（巴金）、边城月（沈从文）、翡冷翠（徐志摩）、四月天（林徽因）、倾城恋（张爱玲）……